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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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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冰本來以為自己會哭的,可是她突然覺得自己沒資格哭,明明是她先轉身離去的。

她就躲在樹後,遠遠地看著。水彧在原地佇立了許久,然後策馬離去,是京城的方向。

驀然間,鐘離冰覺得自己沒了主意。隨後要去哪?要去哪“幹一票連淩大哥都沒幹過這麽大一票那麽大的”一票?幹完以後呢,又要幹些什麽?好像突然忘了作為大盜夜羅剎出道之後這半年來自己做了那麽多決定,都是怎麽做出來的。好享受不管什麽事情,都會有人替她做決定的感覺,在享受當中,逃避了很多事情。

林中的空地沒有什麽不同,四周都是樹而已。但這一片,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就是在這裏,兩年前的那個秋天,那是一段不遠觸碰的心悸。

劍鋒帶著劍風,刀鋒帶著刀風。一刀一劍,一劈一刺,幾乎及地的廣袖飄舞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偶有落下的幾片葉,皆被卷入這漩渦當中。

劍收了,刀也收了,風停了,她離開了。

樹葉沙沙作響,風從來都沒有停過。

一個賊不應該化濃妝,一個殺手不應該穿廣袖。因為二者都應力求不留下任何痕跡。不過,她不是一個賊,也不是一個殺手。她是鐘離嗣音,閉關了一年重出江湖,終於可以時時處處獨當一面的鐘離嗣音。

表哥,為什麽當我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配得上你了,卻感覺自己與你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可是江湖,不是一條能夠回頭的路,便是一個人走,也只能一直走下去。既然水彧選擇了回京城,鐘離冰便選擇了南下。就暫且用沒準備好面對舅舅一家的理由來逃避吧。突然發現重入江湖以後,還可以輕松地面對許多朋友,卻不敢見親人們。可是,明明見到了阿準哥哥,反而感到輕松。是不是,去見了舅舅一家,本也無妨的?

日子總是要繼續的,就暫且上路吧。

鐘離冰的離去大約算得上是水彧意料之外,可是話說出來,彼此再無留戀的背道而馳卻是他意料之中的。兩年前的那個秋天,嗣音就是這樣。她說,想暫時分開,於是,她走了,他不曾挽留;這一次,她又說,想暫時分開,於是,她走了,他還是不曾挽留。

這兩次,分明都是他自己將她帶來自己身邊,又親手將她推開。他很想念最初的那個嗣音,她如今敏感多思,怎麽可能沒有察覺!

對,義父從來就沒有希望嗣音能夠嫁進水府,水家和鐘離家也從不崇尚“表哥娶表妹”式的親上加親。當然,更不希望嗣音與他選中的是彼此。他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覺到的,大約就是那一年冬末春初,他和嗣音一起回家時,義父眼底一絲微微的波瀾。

他們,或許真的不該在一起。

“駕——”水彧揚鞭高呼,向著京城的方向奔去。

鐘離冰漫無目的地行在南下之路上。從前她是鐘離冰,是阿逆,是嗣音,在江湖上,她會見到許多老朋友,認識許多新朋友;現在她是大盜夜羅剎,在江湖上,她不會在老朋友面前露出真面目,也不會以真面目與新朋友相交。

從達蘭答通入關,經開陽,到七泠府。冷懷軒是在七泠府。紀筠熙這個朋友——如果算是朋友的話,是鐘離冰以夜羅剎的身份結交的,既然到了,那就順道拜訪也好。於是,鐘離冰到了冷懷軒,果真是漫無目的。

“梁上君子來訪,悄無聲息,未能遠迎,倒顯得我失禮了。”紀筠熙言語之間便含了幾絲清冷。

鐘離冰斜躺在房梁上,輕聲道:“我本算不得君子,你本算不上失禮。”

“所為何事?”紀筠熙沒有停下手上的活計,在一只小缽子當中搗著些花瓣。這整間屋子裏,漫著淡淡的香氣,相得益彰,絲毫不因香料繁多而刺鼻。

“當心薩頓。”

“此話怎講?”

“伊賽公主‘歸西’了。歸根結底是因為你賣給薩頓二王子的那種動物香。”

“不怕。”

“可否幫我調一種,能夠安神的香?”

“可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紀筠熙輕拍桌上的脈枕。

鐘離冰沒有任何動作。

“好吧。”紀筠熙向房梁上扔出一根紅絲線。

鐘離冰穩穩接住,把紅線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紀筠熙會懸絲診脈。

診脈過後,紀筠熙輕拉紅線,鐘離冰便解了紅線還給她。

紀筠熙放下手中的缽子,又去取了另一種花瓣來,倒進另一個幹凈的缽子當中。這對鐘離冰來說沒有什麽區別,這兩種,她都不認識。紀筠熙道:“一個逆行磬音訣的武林高手,請恕我是沒有辦法的;只是一個憂思難遣的女子,我倒是可以略相助一二。”

“多謝了。”鐘離冰擲下一個錢袋,“我知道錢財於你皆如糞土,不過我也沒有其他報酬可以給,請笑納。”

紀筠熙穩穩接住錢袋:“那我便笑納了,是你高看我。”

“大白天的你也不開門?”鐘離冰四下看著,外面是陽光明媚,裏面卻似有些許陰冷。其實這個問題她上一次就問過。

“如若有需,自會叩門。”紀筠熙也不排斥再答一次,“像你這樣的人也不多。”

暗香浮動,鐘離冰感覺心口舒暢許多。

鐘離冰道:“姐姐會彈琴,可否奏一曲?”

紀筠熙道:“也好,左右也是要等著。”遂焚上一爐香,凈了手,“就彈《清心咒》吧。”

“你會彈《廣陵散》嗎?”鐘離冰突然問了一句。

紀筠熙沒否認,輕撫琴弦,淡道:“《廣陵散》比《清心咒》難些。”

“你在京城聽軒彈過琴嗎?”

“家父也在那裏彈過琴。”

“你也在京城唱過歌嗎?”鐘離冰又是隨口問了一句。她知道紀筠熙會唱歌,知道她去過京城。

“唱過,但是後來慶雲班不再演《月下影》了。”

原來當年幕後的那一曲“千言萬語道不盡”就是她唱的。時隔兩年突然知道了這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卻勾起了其他的回憶,令人悵然若失。

待一切都準備停當,紀筠熙道:“《廣陵散》可是殺伐之曲,聽者亦要耗費心力,你真的要聽?”

鐘離冰道:“沒關系,反正,我也聽不懂。”說罷,她靠著身後的金柱,閉上了眼睛。

開指。

不同於平日裏所聞之曲的輕柔緩和,此曲開端便略帶沈重,牽得鐘離冰心頭一動。她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

怎會被牽動了呢?紀筠熙的彈奏當中明明是絲毫不含一己私情的,從她指尖流淌出來的,真的只是這琴曲本身的旋律和情感而已。這般冷眼旁觀著世間的一切,乃是早已臻於化境。

如果說紀筠熙的父親紀亭之是謫仙,那紀筠熙就是仙人。

紀筠熙撥弦如流水,緊隨其後的便是小序、大序、正聲。樂曲中的感情由怨恨至憤慨,好似要迸發出來一般,可紀筠熙的面上依舊靜無波瀾。

到亂聲。

鐘離冰緊閉著雙眼,卻隔不開眼前紛擾變幻的畫面。一時如奔騰湍急的水流,深陷在漩渦當中無法自拔;一時又似在高山之巔,縱身一躍,便是無底深淵;一時又是在紛亂戰場之上,殺伐決斷,不容絲毫猶疑。

這是一曲刺客的悲歌,是一首刺客的頌歌,也是一首刺客的挽歌。裂帛之聲,頻出不疊,攪得她心神不寧。隨著琴聲的急促,她的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想要運氣把氣息調整順暢,卻又是每每行氣,就是胸口一滯。

鐘離冰陡然一個激靈,又是那種從心頭痛到指尖的感覺。她緊咬著嘴唇,額上已是大汗淋漓。

終於是到後序。

琴聲漸漸緩和了下來,鐘離冰卻覺如烈火焚身,剛剛從地獄走了一遭。這殺伐之曲,竟是這般攪動心神,耗費心力。

怪不得這普天之下,就沒有幾個人彈得《廣陵散》!

四弦一聲,曲終收撥,紀筠熙輕撫琴弦,便是一曲奏罷,面上不含一絲喜怒,不摻雜一絲多餘的感情。

鐘離冰終於支持不住,渾身一軟,從房梁上跌落下來,隨即便是一口鮮血嘔出。

“你還好嗎?”紀筠熙上前去,扶起了鐘離冰。

鐘離冰握著紀筠熙的手臂勉強站起來,卻是下意識地扶住了帷帽。可那一瞬便有覺得是自己多想,紀筠熙並沒有見過她容貌,從來沒有。

“躺下略休息片刻吧。”紀筠熙扶鐘離冰到床邊,順勢便要伸手摘下她的帷帽。

鐘離冰握住紀筠熙的手腕,片刻便松了手。倒不如說是雙手根本用不上一絲力氣。

紀筠熙揭了鐘離冰的帷帽,將她安頓好。見她面頰和嘴唇俱是慘白,白得有些可怖,若非她一直眉頭緊鎖,這樣的面容,渾似屍體。就連紀筠熙的眼底,都不由得有了一絲波瀾。此番她仔細摸了鐘離冰的脈搏,到最後也只剩一聲嘆息。

紀筠熙在床邊焚了一爐安神香,走回琴前,靜靜坐下。輕撥琴弦,這一次是《清心咒》了。

隨著爐中香氣的蔓延和緩慢的琴聲,鐘離冰的眉頭終於漸漸舒展。紀筠熙偶爾會擡頭望她一眼,有些許嘆惋,更多的則是不解。紀筠熙不知道她成為大盜夜羅剎之前會是怎樣的人,也不知道她現在心中懷揣著怎樣不可言說的心事,只知道她還比自己小上近一歲,分明只是一個未及雙十年華的年輕姑娘,還有就是她靠練邪門武功強行提高功力給身體積下的虧空。

最後就是,呵呵,她留了一個江洋大盜在她的冷懷軒中靜養。

門前的風鈴輕聲響起,這一日無風,是有人來了。

紀筠熙看了看雙目緊閉的鐘離冰,又朝門口看了看,隨後端起一碟白色粉末,起身向門前走去。在門前,她取出火種,對著那白色粉末微微一碰,白色粉末便在電光火石之間燃燒殆盡,瞬間散發出一陣幽香,略有刺鼻。那香味似乎很沈,只是轉瞬便落下,不覆存在。若是懂禮的訪客,便該明白這是主人送客的意思。

這確是一位懂禮的訪客,只輕聲對身邊之人吩咐了一聲:“既然如此,便是我們此番無緣,走吧。”

那是個男聲,聲音不大不小,很是清澈動聽,紀筠熙恰能聽見。

又是那個聲音響起,不過是漸漸遠去。“你有這樣的心思,思瑗不會不明白,她只是不好意思罷了。”

“那少爺呢,少爺還沒有心上人嗎?”是另一個聲音,比方才更遠些。

“這種事嘛,還是要順其自然。”已經幾乎遠得聽不清楚。

看來他們已經走遠了,也再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不知不覺,似乎已在門口聽了許久,紀筠熙這才攆著手中的香料回去,繼續開始彈那一首《清心咒》。

聽到琴音,水杉和覃曦不禁駐步。

一直以來水家的主人都是懂音律的,所以商隊的人也習慣了在路上稍待片刻。

“琴音動聽,我們不妨再略走近些?”覃曦提議。

“算了吧。”水杉搖搖頭,“朦朧之中聽聞此音有所感悟,若是走近了,恐怕便不覆存在。”

漸行漸遠,不再能聞得琴音,水杉和覃曦踏上了馬車。雁過留聲,水家商隊在此處,只留下了兩行車轍。

紀筠熙縱是從中間斷開續彈,也絲毫沒有斷續之感,倒似一首樂曲的兩個樂章一般。

對她來說撫琴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不管是在聽軒,還是獨自一人,她都是最完美無瑕的狀態,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她用絨面的緞子將琴蓋好,收了琴桌和琴凳。這時候,香料應當是炮制好了,她走到小桌前,取了方才的缽子來。按常理本應是自然風幹後再放入香囊之中,因著是鐘離冰不便在此逗留這許多日,紀筠熙便將這香用文火烘幹,倒入一只錦袋當中。雖會略有折損,倒也無傷大雅。

這時候紀筠熙才去清理方才地上的血跡。不知是從一個小瓷瓶當中倒出了什麽,血跡竟片刻之間就融了,以幹布擦拭,地面便光潔如新,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總覺冷懷軒這樣的地方不應有一絲一毫的汙穢,而紀筠熙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可她又似乎對塵世的汙穢,並不排斥。

紀筠熙將做好的香囊放在鐘離冰的枕邊,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多謝你了。”鐘離冰已然醒來,對紀筠熙輕聲道謝。

“是不想見的故人嗎?”紀筠熙沒有停下手中之事。

“京城水府的水杉少爺。”

“原來如此。”

待到紀筠熙放下手中之事回到床前,已然是空空如也,窗上的紗簾還未落下。她隱隱約約聽到一句“多謝,打擾”。

同在一個江湖,有的人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有的人,會成為摯友。

鷓鴣聲許久沒有在遠戎坡上響起,這一夜的格外寧靜,便使這幾聲鷓鴣啼格外清晰。水彧面無表情,冷眼看著黑暗中從遠處靠近的身影。

不一樣了,一年一年地都不一樣了。水彧記得他六歲的時候,三叔和他一樣穿著襤褸的衣衫,僅在寒冬中蔽體而已。三叔將他拋在冰天雪地當中,後來,在即將要凍僵的時候,他被義父和義母帶回了家中,成了水家的大少爺。十幾歲的時候他再見到三叔,三叔著一身粗布衣裳,雖依舊清貧的緊,卻至少體面些許。他二十歲的時候三叔進了謹親王府,成為一個灑掃的下人,每月的工錢已經夠他穿水布了。如今,三叔已是真正意義上的謹親王府的門客,綾羅綢緞的衣衫令他體面得像普通人家的家主。

這些年,靳人麒是踏著旁人的屍體和自己的尊嚴一步一步走來的。

“給三叔請安。”水彧端莊地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靳人麒擡了擡手,遞給水彧一本名冊。

水彧默默翻開名冊,用指甲在上面許多名字上劃過。

林培、趙宣成、孟凡超、高嶺、許楓原、迪洛伊莫谷……

所有劃過的名字,除了伊莫谷只是半只腳踏入鬼門關,其他的全都死了。這當真是一本死亡之冊,而在上面留下名字的人,真當高歌痛飲,慶賀自己的幸運,只是他們當中並沒有人知道。

劃完之後,水彧將名冊拋回給靳人麒。

靳人麒一眼掃過,“此番出去的收獲不如從前啊。三十三個,殺了二十一個。”

水彧漫不經心道:“我不是你的殺人工具,自然有我想殺的人,也有我不想殺的人。”

“哈哈哈……”靳人麒毫無征兆地笑了起來,“你誤我的事誤的也不少,再誤上個一兩件也沒有關系。這些事情你不做,讓王爺派人去做反而倒是更好。”

水彧冷道:“那倒是省卻我不少力氣。不過……”他指著名冊當中的一個名字,“名冊當中的人,我不都殺,名冊之外的人,我也不都留。”

他輕移手指,靳人麒才借著月光看得分明,那個名字是水彰。

“沒關系,不過是再折損點人而已。”靳人麒輕描淡寫。

“三叔。”水彧突然正色道,“以前我有沒有名字?”

“沒有。”靳人麒不假思索。

“直到六歲都沒有名字?為什麽?”

“為什麽,你還有臉問為什麽!”靳人麒眼含慍怒,疾言厲色,“因為我們靳家敗落了,我們就是這天下最下賤的螻蟻,根本就不配有名字!而這一切,全都是拜水家所賜!”

“這麽多年了,你從來沒有與我說過這舊仇當中的細節,我敬你是長輩才未曾多問。到如今,你還不肯告訴我,我究竟在做什麽?”

“當然是讓水家傾覆!”靳人麒額上青筋暴起,“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當年,你的太爺爺靳遠青,被水家的那個大小姐水玉蓮所蠱惑,堅持提出什麽要發展商業,令其成為國家的財政支柱的什麽政見,觸怒了天威,導致你太爺爺一脈從此敗落,整個家族過得連豬狗都不如。你知道麽,農業才是國之根本!如果不是水家,你太爺爺怎會在朝堂上說出這種瘋話!”

水彧絲毫沒有被靳人麒的怒氣所點燃,只是冷言冷語,“可我只看到,義父義母視我若己出,杉弟、彰弟、影妹敬我愛我,尊我為兄長,姑丈、姑母對我教導有加。水府本本分分做生意,嚴打偷稅漏稅、官商勾結,在所謂‘農業是國之根本’的局面下,亦能風平浪靜。而你,我的親叔叔,在我六歲那年將我獨自扔進了雪地裏,讓我自生自滅。只是因為這一點小事,你就給水府安上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令靳、水兩家成為世仇。水、洛兩家的仇怨,至少還是因為當年姑母親手殺了洛韜的二叔,而你,卻是比洛韜還不如!”

“混賬!”靳人麒一掌摑在水彧的臉上,“忘本的東西!”

水彧沒有躲,硬生生將這一巴掌受了,隨後直挺挺跪下,硬邦邦地說:“三叔的教訓,侄兒受了,您莫要氣壞了身子才是。”

靳人麒微笑著,方才的震怒竟是一瞬間便不覆存在,“我當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動氣,否則,早就被你氣死了。”

水彧道:“我再幫你處理一百個人。方才這一巴掌,加上這一百個人,就算是還了你對我的活命之恩。從此以後你我再無關系。”

“你是翅膀硬了啊。”靳人麒嘆了口氣,“好,一言為定。”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但是不能動水家人。”

“可以。”

“那就成交了。”

“下次見面,我會擬好名冊給你。”

水彧一個轉身,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人麒緊握著拳頭,在心中默念:“當然不只是這點小事,當然不只是水家。還有靳呈青一家,臨陣退縮的膽小鬼,棄自己的兄長於不顧;還有皇家,道貌岸然的上位者,隨便一個罪名就能讓人過得豬狗不如。早晚有一天,他們全都要覆滅。”

此番離家的時間不長,不過四個多月而已,水彧是面見過了靳人麒之後才進城的。印象中這麽多年,從未曾與靳人麒有過正面從沖突,此番大吵了一架,竟不覺輕松了許多。終於可以過自己選擇的生活了麽?這一條不歸路,終於要走到盡頭了麽?

當歆語告訴水影大少爺回來了的時候,水影驚喜得幾乎是一躍而起,扔下了手中的畫筆。才走到房門處,動作便緩了下來。到最後則還是如平日裏一般款款走出,雙目盈盈,聲音輕柔:“大哥,你回來了。”

“嗯。”水彧停下了腳步,“你生辰才過不久,我們都在外面,也不能同你慶賀,我給你帶了禮物。”說著,他從包袱中拿出一個錦盒。

水影捧著那錦盒,愛不釋手,喜道:“謝謝大哥!”隨後又好奇問道:“這是什麽?”

水彧道:“那就只待你自己拆開看吧。”

“好!”水影上下看著,似是在猜盒子裏裝的是什麽。

水彧下意識擡頭望望,淡道:“天色不早了,女孩子,要早點休息。我還要去拜見義父義母。”說罷,他便信步向前走去。

“大哥——”水影又叫了一聲。

水彧駐步轉身。

“表姐……沒跟你一起回來?”

“沒有。”

“那你見到她了沒有?”

“沒有。”

待到水彧走遠了,水影不禁皺了皺眉頭,問歆語道:“你說……大哥他心情怎麽樣?”

歆語抿嘴笑道:“我們沒有人會去揣測大少爺的心思,大少爺無論何時從來都不含喜怒。”

“可是我覺得……大哥他……心情既好,也不好。”

“許多人都是這樣感覺的。”歆語不假思索。

“不是。”水影搖搖頭,“我是感覺,他既遇到了舒心的事,又遇到了煩心的事。”

“小姐。”

“嗯。”

“歆語想冒昧地問你一句。”

“你問吧。”

“你是希望表小姐回來,還是不希望表小姐回來?”

“我……”水影一時無言以對,陷入了沈思。

都說旁觀者清,大約孟歆語,就是水影身邊這樣的一個旁觀者。

水影回到房裏,突然感覺身上懨懨的沒有精神。不過看到大哥送她的生日禮物,還是滿懷期待地拆開了。

那是一支狼毫筆,只不及半個小指粗細,筆桿是銀質,上面的雕花極其精細,細細看來,竟渾似包含了整個乾坤,是整整一幅春日踏青之圖。她將這筆放在了筆架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便讓歆語服侍她睡了。

這個季節一向是最濕熱不過,鐘離冰確偏偏向南域府去了。北方人在南域府常覺得悶熱難耐,南方人若是家中富庶的還要去北方避暑,她卻偏偏要過去。沒有為什麽,如果非要給自己一個理由,就算是不想在北方吧。

一路上都不知道做些什麽好。當初跟著淩琰去偷個師爺府,她都緊張得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子。如今真正的官府都偷過了,更不必說什麽商人家、匠人家,還有同行了,當然也不只局限於夜裏動手。大盜夜羅剎,是防不住的。近來不知做什麽,鐘離冰索性就歇了下來。

這一日她在一間茶樓的露臺上飲茶。過了這一日,身上的錢就不夠住客棧了,可她一點也不見慌亂。有錢,就是要花嘛,沒錢了,就宿在野外,打獵為生,再不濟食些野果也好,反正這樣的生活她也常過。她從來都不知道要省錢。

左右也在南域府住了好幾日了,沒發生什麽有意思的事情。淩琰不在家,大約是在帶著溫景漾雲游四海吧;古靈君也不在家,八成是和王衛一同回北方避暑了。

放下茶杯,鐘離冰定睛,遠遠走來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水彰,原來他也到了這裏。算算日子杉表哥率領的商隊都快要到京城了,可彰弟還在此處,想是初入江湖,玩心難免重了些吧。

他好像進了一間飯莊,一間不大的飯莊。從側面看過去,鐘離冰還看不清楚那飯莊的招牌。只知它是門庭若市的。可是,掌櫃的卻親自出來迎接水彰。鐘離冰微微一笑,心中倒是欣慰,看來彰弟他初入江湖,已是左右逢源,她很欣慰。但欣慰之餘她還是從二樓一躍而下,尾隨水彰進了那飯莊,還不忘擡頭看一眼,原來這裏是叫做“百裏飯莊”。

過了許久才到二樓去收茶具的茶樓夥計只看見桌上留下的茶具和旁邊放著剛好夠付這次茶錢的幾個銅板。

鐘離冰坐在一個角落,她已經習慣了坐在角落。旁邊的一桌坐著的應是一對年輕夫婦,而且,他們似乎就在談論水彰。

鐘離冰轉過頭去,輕聲問道:“這位大哥和這位姐姐,你們談論的水少俠,是掌櫃的朋友嗎?”她戴著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盡量讓自己顯得友善。

那男子道:“姑娘不是這裏的人吧?水少俠為附近的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是什麽?”鐘離冰笑問。

那男子道:“對面那家酒樓的掌櫃似是跟黑道有什麽勾結,但凡是附近的商家都被他排擠得走投無路,說是人家都影響了他家的生意。唐掌櫃剛剛盤下了這店面不久,對面的人就又有所行動。要說起來水少俠真是有辦法,都未曾動手,就讓對面的掌櫃老實了。”

“他當然用不著動手。”鐘離冰心道,“他娘可是黑道第一大幫幫主的妹妹,怎麽對付黑道的人,可是從小就耳濡目染的。”

那女子道:“倘若江湖上能多幾位這樣的俠士,那自是最好不過的。”

那男子寵溺道:“我可不是什麽江湖俠士,恐要讓你失望了啊。”

“你是不是江湖俠士又有什麽打緊呢?”那女子滿面盡是嬌羞。

原來打情罵俏就是這般。鐘離冰心想。

“小二——”鐘離冰擡手叫了一聲。

“這位客官有什麽吩咐?”小二過來殷勤地招呼。

“有紙筆嗎?”

“有,稍等。”

小二去賬臺取了紙筆來,鐘離冰擡筆疾書,書信中說要約水彰在城外見面,寫完以後端詳片刻,皺了皺眉頭。這個字跡,確乎不是那麽令人滿意,因為她是用左手寫的。她將紙折好,遞給小二,“小二哥,請你幫我轉交給前面的水少俠。”

“好的客官。”

彰弟,你才入江湖,你的路還很長,這個江湖還很險惡。

小二將書信遞到水彰手裏,“水少俠,這是方才那邊那位戴著帷帽的姑娘……”回頭看過去,已經不見鐘離冰的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小阿逆的左手字跡讓人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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